今早民政部区划地名司的一则关于地名“六安”读音的留言咨询回复登上热搜。 到底是六(liù)安还是六(lù)安?该司答复称,《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简册2020》中,六安市拼音为“Lu’an Shi” 2011年底,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受国家语委委托,组建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等单位语言学专家组成的“审音原则的制定和《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课题组,在普通话审音委员会指导下展开工作。课题组就普通话异读词的读音状况展开了多项调查,对涉及的字词读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讨论,并在京穗沪等地多次召开学界和社会各界代表参与的征求意见会,同时形成了一批专题性考察成果。现在课题已经完成并通过了专家鉴定会,《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2016)》将由国家语委向全社会征求意见。为便于学界和社会人士对审音成果的理解,《中国语文》和“今日语言学”微信公众号将选择部分专题性成果刊出。 作者简介
刘祥柏,男,1968年12月生于安徽省六安县。北京大学语言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语文》编辑。从事汉语方言音韵、方言语法比较、梵汉词汇比较研究。
1. 问题的提出
安徽省六安市“六”字究竟读lù,还是读liù,近些年来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古音的遗留,代表古地名“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跟数字“六”读音和意义不同;有人认为这个读音是当地方言一直传承下来的读音,地名读音应该名从主人。要讨论这些问题,需要分析“六”字历史音韵和方言读音,以及普通话相关语音演变规律。
2. “六”字音韵地位与方言读音
汉代司马迁《史记·夏本纪》:“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根据《史记》这个记载,“六”属于皋陶后人的封地,历史十分悠久。《春秋·文公五年》:“秋,楚人灭六。”《左传·文公五年》:“六人叛楚即东夷。秋,楚成大心、仲归帅师灭六。”《春秋》经及左氏传均为先秦文献,比《史记》更早,已出现古地名“六”的记载。《史记·五宗世家》:“胶东康王寄,……寄有长子者名贤,……少子名庆,……以贤为胶东王奉康王嗣,而封庆于故衡山地,为六安王。……六安王庆,以元狩二年用胶东康王子为六安王。”这个记载说的是汉代第一位六安王刘庆,也就是汉武帝刘彻同父异母弟胶东王刘寄的小儿子,在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以胶东王之子的身份被封为六安王。2006年六安双墩汉墓发掘,经考证,墓主为西汉六安国第一代诸侯王共王(即恭王)刘庆,当年成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不过,尽管古代历史文献有关“六”地或“六安”的记载非常悠久,但是并未发现有“六”字特殊读音的记载或注解,各种注疏、集解以及《经典释文》在内的注解字词的古书中并没有“六”字读音特殊的记录,无特殊注音,意味着读如字,也就是按照古代普通的字音去读这个字。
“六”字在现存的古代早期字书、韵书如《切韵》、《玉篇》、《广韵》、《集韵》、《说文》大徐本等,所注的反切都是力竹切,符合中古音通摄合口三等入声韵的音韵地位,意义表示数字六,也可用于表示地名。同属通摄合口三等入声字的常见字还有“陆绿录”等,这些字在古音属同音或近音字。历史韵书或字书的记载均说明“六”字属入声字,早期文献没有“六”字读去声,比如读如“路露”等去声字读音的记录。认为“六”字自古就是特殊读音,自古就读去声的说法是没有依据的。
有人认为地名中“六”字特殊读音是当地方言历史传承下来的读音,此说不确。安徽六安话是江淮官话方言,“六”字在当地方言保留入声读法,读[luʔ]音,这种读音完全符合古代韵书中力竹切这个反切读音。而且,在当地方言中,无论是地名中的“六”,还是数字“六”读音都读入声读音,跟入声字“陆绿录”等字读音相同,而跟去声字“路露”等字并不同音。当地方言地名和数字中的“六”字读音相同,都读[luʔ]音,地名读音并不比数字读音更特殊,这个非常重要的语音现象往往被人忽略,只是一味强调地名读音的所谓“特殊性”,而不强调数字“六”读音同样具有这个“特殊性”。六安方言“六月份、六十岁、正月初六、三山六水一分田”等词语或俗语中表示数字的“六”字跟地名中“六”字读音一样,也跟“陆绿录”等入声字同音,都读[luʔ]音。无论是地名,还是数字,“六”字在方言中都读入声,而不读去声。因此,说普通话地名应该名从主人,按照当地方言念去声lù的说法,是没有依据的,当地方言并没有这种读音。说地名“六”字跟数字“六”字在方言里面有不同读音,也是不符合方言事实的,在当地方言中两者同音。(六安新派方言“六”字跟尤侯韵去声字“遛溜”等字读音相同,比如2016年中的数字读音就是如此,不过,在新派读音中,地名和数字同时存在这种读音,并不是仅仅数字才有这种新的读音。)
六安方言地名和数字中的“六”字都读入声[luʔ]这个音,这个现象符合六安方言古今读音演变规律,但是这个入声读音毕竟是方言读音,就像不能按照方言里的入声读音[luʔ]去要求普通话的数字也要读[luʔ]一样,地名中的“六”字方言读[luʔ]音,普通话也同样没有理由一定要按照方言读音去读入声[luʔ]音,普通话入声已经消失,入派三声,有自身的语音演变规律,其读音音值以及异读的取舍要按照普通话的语音演变规律来处理。
3. 普通话“六”字语音演变规律
“六”字在历史上并没有特殊读音的记载,在方言中读入声也完全符合古代韵书所收反切力竹切的音韵地位,读音均无特殊之处。那么,普通话“六”字曾经有lù和liù两个读音,是不是特殊读音呢?为什么地名“六安、六合”等在普通话字典、词典里曾有过lù的注音?现在新版的《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为什么又删除了lù音?这需要分析普通话入声古今演变规律,特别是“六”这个通摄合口三等入声字所体现出来的特殊演变规律。
历史文献记载和当地方言的语音事实都说明“六”字古今都读入声,符合古入声的古今语音演变规律,而普通话也不例外。普通话“六”字存在lù和liù两个读音,正是入声演变规律的具体体现。从韵母上看,u为鱼模韵,iou为尤侯韵,完全符合《中原音韵》通摄入声分别读鱼模韵和尤侯韵的规律;从声调上看,均读去声,完全符合普通话次浊入声归去声的规律。这正说明普通话“六”的两个读音都是来源于古入声,而不是来源于古去声,更不是什么自古有之的特殊读音。
近代官话读音的代表韵书《中原音韵》记载,中古通摄合口三等入声字到了近代有两类读音,一类读入鱼模韵,一类读入尤侯韵。普通话继承了这个语音规律,读入鱼模韵的是文读音,读入尤侯韵的是白读音。比如“熟”字,文读音读鱼模韵shú,白读音读尤侯韵shóu。有的字如“竹”只有文读音zhú,有的字如“粥”只有白读音zhōu。同为通摄三等入声字,“绿”字文读音是lù(如“绿林、鸭绿江”),而白读音是lǜ;更进一步,同为通摄三等入声字,而且是同一个反切“力竹切”,普通话“陆”字只有文读音lù,没有白读层的读音;而“六”字有过文白异读,文读lù,白读liù。
这说明,不能因为古代是同音字,今读音就一定有完全相同的读音。不能因为“六”字古代跟“陆”同音,或者方言中“六陆”同音,就认定普通话今读音这两个字读音也完全相同。这需要考虑普通话入声古今音对应规律,普通话入声消失,入派三声,次浊入声字归去声,同一个音韵地位的字,有的字归鱼模韵,有的归尤侯韵,而有的字则两个韵并存,形成文白异读。“陆”字在普通话里舒化后只有文读音lù,没有白读音liù(表示大写的“六”属借用字,另当别论),而“六”字入声舒化后存在过文白异读,文读音在早期曾经广泛使用,只是到了今天,普通话的这个文读音已经消失,不再使用。这一点,有很多确切的文献资料记载。
“六”字具有异读在《中州全韵》里有记载,六,离又切,又叶鱼模去声。150年前记录北京话读音的《语言自迩集》收录“六”字有lu4和liu4两个读音,这两个读音都可以用来表示数字六,说明当时数字“六”字本身就具有文白异读。王璞1921年出版的《国音京音对照表》中记载“六”字国音是lu入声,京音是liou去声。1936年出版的《国语辞典》明确收录“六”字读书音是去声luh,口语音是去声liow,分别相当于今天的lù和liù两个读音。《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原先也都收有“六”字两个读音,一个是liù,表示数字;另一个是lù,专用于地名“六安、六合”。新版一律取消了专用于地名的读音lù。
4. 普通话“六”字文白异读音的此消彼长
1936年初版直到1947年重版的《国语辞典》明确“六”字分读书音luh去声和口语音liow去声。收录的常见词见下表:
从上列的文白读所涉及的常用词可见,所涉及的三个地名六安、六合、六顺都是用文读音luh,不用白读音。但是,这个并不能说明文读音只是用来表示地名,白读音只是用来表示数字的。因为白读音固然都是用来表示数字的,而文读音除了用来表示地名之外,还有很多词如六脉、六府、六大、六韬、六龙、六官、六卿、六位等非地名词,也用文读音,所表示的具体含义是数字六。这说明,早先“六”字无论是用于地名,还是表示数字六,都存在文读音lù。一些地名中的“六”也是源于数字“六”,如江苏地名六合源于六合山,六合山有六峰环合(寒山峰、邓子峰、石人峰、芙蓉峰、妙高峰、双鸡峰),六合地名由此得名,读的也是文读音。
1957年《国语词典》简本出版,所收词目较原《国语辞典》减少,保留在“六”字文读音lù下的词语只有“六府、六龙、六合、六安”这几个词。后来《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等词典所收的“六”字文读音词除了地名“六安、六合”外,不再有普通的语词,换句话说,“六”字的文读音用法在普通话的一般语词中已经消失了,“六脉、六府、六大”等词中的“六”字已经早已不再读作lù音。地名“六安、六合”中的“六”字的文读音lù则一直保留,从上世纪中叶直到新世纪初才逐渐开始从新版的字典、词典中消失。一方面,这是因为地名读音的审音从上世纪中叶之后就再也未能重新启动,1985年出版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也基本上不涉及地名审音,出版物中涉及地名读音一般相对保守,仍然使用半个世纪前的审音成果;另一方面,经过一段历史时期的发展演变,普通话“六”字文读音lù在普通语词中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地名的普通话读音仍然沿用早已废弃的文读音就失去了实际语音根据和支撑。新版的《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取消了lù这个音,实际上相当于宣告普通话“六”字的文读音彻底消失。
5. 结论
从历史和方言的角度看,“六”字一直是入声的读音,普通话存在过文白两读也是入声读音在普通话音系中的具体体现。汉语史、现代方言和普通话都不存在一种单独的“六”字读如去声“路”的读音来源。普通话“六”这个入声字有文白异读,文读lù,白读liù,这是普通话古次浊入声字读为去声这种音系类型的一个特征,而不是古音特征,也不是方言特征。普通话地名读音固然可能会存在名从主人的原则,但是也是折合成符合普通话语音规律的读音,不会照搬方言的音值,读入声[luʔ],普通话根据入声演变规律文读音为lù,白读音为liù。随着普通话自身的发展演变,“陆”字在普通语词里仍然读lù音,而“六”字一度存在的文读音lù则逐渐消失,普通语词中早已不存在这种文读音。因此,不能根据方言同音的入声字“陆”字音来类推普通话“六”字音。部分字典、词典地名中标注文读音lù,反映的是大半个世纪前的普通话地名审音成果,并没有体现普通话语音变化趋势;《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在最近的一两个版次中不再收录“六”字已经消失的文读音lù,则是尊重语言事实的体现。新版《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删除了“六”字的老文读音lù,同时也删除了六安、六合这两个地名的注音。删除了这两个地名的注音,一方面是表明普通语词文读音lù已经消失不用,另一方面,表示地名读音的审定留待将来新的地名审音时再做最终决定,现在不建议仍然使用语词中早已消失的文读音lù作为标准音。未来地名审音也将充分考虑普通话自身的语音发展规律和语音发展趋势,适时审定并修订地名的读音。普通话语音的发展变化,并不影响方言区人们仍然可以按照自身的方言使用入声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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